第九十九章 传太医(2/2)
“要是吃坏肚子,老夫脑袋都不够砍的!”
自诊出喜脉后,皇后谢林氏便以“宫中医女更善调理”为由,硬将容央留在椒房殿偏院。每日卯时三刻,尚宫必捧着一盘新制的香囊候在帘外——安神的、止呕的、驱蚊的,绣样从石榴多子到瓜瓞绵绵,针脚一日比一日精致。
“娘娘昨夜又没睡好?”拂霜悄悄指着内室堆积的绸缎。
老太医令捋须而笑:“皇后娘娘翻遍医书,说孕妇宜多看鲜亮颜色。”说着指了指自己青紫的手背,“老臣不过说了句淡绿亦佳,就被凤仙花汁子染了三天。”
容央晨起时,总见谢林氏亲自在廊下熬药。金丝熏笼煨着雪梨川贝,皇后执扇的手腕上还沾着药渍,凤袍下摆燎焦了一角也浑不在意。
“本宫怀同銮时,别看他现在沉稳得体,当年在本宫肚子里还不知道怎么闹呢,头几个月份,你可要千万小心些......”
容晏在相府辟了间“珍馐阁”,重金聘来十二位名厨。岭南的酸嘢、江南的甜酿、蜀地的辣酱......但凡容央多看一眼的吃食,不出半日必出现在东宫膳单上。
那日容央随口夸了句西市胡妪卖的杏脯,当夜丞相府就传出骇人声响——当朝宰执蹲在厨房檐下,就着月光给青梅去核。玄甲军统领翻墙来报军情,惊见丞相大人被酸得眯起眼,十指皱得像泡发的香菇。
“给央丫头......”容晏将陶罐塞给目瞪口呆的将军,“别说是我弄的。”
次日东宫便收到“匿名”进献的蜜渍梅子,罐底却粘着片孔雀蓝锦缎——正是容晏朝服的料子。
谢同銮的东宫令箭突然多了些奇怪条文:
“凡太子妃经行处,三丈内禁疾走、禁喧哗、禁佩锐器。”
“呈奏章者须先薰衣,染墨臭者杖二十。”
“休沐日改作问胎日,百官贺表需以软缎包裹。”
最离奇的是某日早朝,他突然打断兵部侍郎的军报:“且慢,你身上什么香?”
侍郎战战兢兢答了句“内子调的柏子香”,当日下午就收到东宫赏赐——谢同銮派了八名侍卫,把人家夫人请去天香阁学了一月合香术。
“殿下这是......”容央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失笑。
谢同銮正色道:“那厮身上的味道,熏着我儿了。”
谢雍的私库钥匙突然少了一半。
“南海鲛绡帐?给央丫头挡蚊子!”
“前朝玉枕?听说能安胎!”
“《兰亭序》摹本?朕孙子不得练字?”
内侍监捧着空荡荡的账册欲哭无泪:“陛下,连西域进献的狮子都被您送去东宫看门了......”
老皇帝瞪眼:“没点眼力见,那可是瑞兽!”转头又嘀咕,“就是吼得太响......罢了,送去骊山别苑养着,等朕孙儿满岁再接回来。”
某夜值更太监惊见天子鬼鬼祟祟摸进库房,翌日东宫便多了架会唱童谣的西洋自鸣钟——钟摆上还粘着张字条:“莫告诉同銮那小子”。
夏至那日,容央在那颗结了青杏的小树下纳凉。
雪团和乌云一左一右窝在她脚边,尾巴时不时扫过她绣着石榴花的裙裾。谢同銮从后面环住她,掌心轻轻覆在她微隆的腹上:“今日乖不乖?”
“踢了我三下。”容央笑着捉住他的手往右移,“这儿......呀,又动了!”
树影婆娑间,忽见容晏提着食盒站在月洞门外,进退两难的样子。谢同銮刚要起身,丞相大人已放下食盒疾步离去,背影仓皇得像逃。
食盒里是碗冰镇梅子羹,碗底压着张泛黄的纸——瑶华长公主怀容央时的膳食方子,边角还有斑驳的水渍。
容央舀了一勺,酸得眯起眼,却笑得比蜜甜。
秋初太医请平安脉时,发现个有趣现象:
太子妃因孕进补反倒清减三分,而帝后、丞相、太子皆圆润了一圈。原来谢雍每日试膳三遍,容晏尝药五回,谢林氏连熏香都要亲自嗅过,谢同銮更是夜夜替妻加餐——容央半碗甜羹没喝完,剩下全进了太子肚里。
史官为此专设《天家孕事志》一卷,开篇即叹:
“昭帝元年,举朝养胎。禁军巡夜亦携酸杏,六部议事必摆蜜饯。外邦使节献礼,先问可宜孕妇否。千古奇观,唯此一朝。”
立春子时,椒房殿的暖阁突然亮如白昼。
容央正倚在谢同銮怀里看雪,腹中突然一阵剧痛。羊水浸透石榴裙时,她攥碎了手中的蜜饯梅子罐,琉璃碎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。
“传太医!快!”
谢同銮的吼声惊飞了檐下栖雀。皇帝从龙床上滚下来,赤着脚就往椒房殿跑;容晏正在批军报,闻讯直接震断了紫毫笔;皇后更是一把扯断颈间佛珠,檀木珠子“噼里啪啦”滚了满殿。
产房外,谢同銮一拳砸穿了朱漆廊柱。
里面已经两个时辰没有消息,只有一盆盆血水端出来。当第七个太医满头大汗地出来换气时,太子直接掐着对方脖子按在墙上:“保大人!听到没有!”
“殿......殿下......”老太医面如土色,“娘娘骨盆太窄,又受过寒......”
“咣当——”
容晏踹开了药房大门。丞相大人抱着一堆泛黄的医书,最上头那本《千金要方》里还夹着瑶华的批注。他抖着手翻开其中一页:“剖腹!古籍有载......”
“放屁!”谢雍一脚踢飞书册,“朕的孙儿和儿媳都要平安!”
产房内,容央已经咬烂了三块软木。
“娘娘......再使把劲......产婆声音发颤,“看见头了......”
剧痛中容央忽然想起在东瀚的那个雪夜。云箬箬让人把她按在冰湖里,狞笑着说:“你这辈子都别想当母亲......”
“啊——!”
她突然迸发出凄厉的嘶喊,指甲在沉香木产床上抓出五道血痕。恍惚间似乎听见谢同銮在哭喊,听见容晏在诵《药师经》,听见皇后一声声唤她“好孩子”......
也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听到屋内的叫喊声。
“出来了!出来了!”
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啼,天边突然炸开霞光。老太医捧着浑身紫红的小团子出来报喜时,谢同銮直接瘫跪在地,玄色蟒袍被冷汗浸得能拧出水。
“恭喜陛下,是位小皇孙......”
谢雍刚接过孩子,产房里突然传来尖叫:“血崩了!”
谢同銮脸上血色瞬间褪尽。他疯了一样往里冲,却被容晏死死拦住。丞相大人眼中淌着血泪,声音却稳得可怕:“瑶华留下的方子......快去煎......”
天将明时,容央在浓郁的药香中睁眼。
谢同銮跪在床前,十指深深掐进自己大腿。见她醒来,这个沙场铁汉突然嚎啕大哭,眼泪鼻涕糊了满脸。
角落里,容晏正把什么往袖子里藏。容央却看清了——是柄染血的短刀。若她真的......父亲怕是当即就要随她去。
“孩子......孩子,怎么样......”她气若游丝地问。
皇后抱着襁褓凑过来。小小婴孩眉心一点朱砂痣,正攥着拳头睡得香甜。
“像你。”谢林氏泪落如雨,“眼睛像同銮......”
谢同銮颤抖着吻她汗湿的额发:“我们再也不要了......再也不要了......”
后来宫人们说,那夜椒房殿的动静惊动了太庙。
先帝灵牌无故倒地,淑妃牌位前突然多了盘新鲜青梅。而最奇的是瑶华长公主的画像——原本肃穆的容颜,竟浮现出温柔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