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1章(2/2)
唐公望的卧房还是那一间,墙上除了名家字画,还多了一幅小儿画像,那是他找画师画下的元宝周岁像,夹在信件里寄回给唐公望,如今被他珍惜地裱起来,挂在了墙上。
沈江霖赶回来的时候,风尘仆仆,连衣服都没有换,他与师父师母有那么多的话要说,这么多年只是信件往来,可是薄薄几张信纸,哪里能承载的下过分厚重的情谊,一直说到日暮时分,沈江霖见二老面露疲乏之色,这才告辞离去,并且约定这几日每日都来,唐公望才放开了沈江霖的手。
沈江霖回府之后,拜见父亲母亲,又在祖父祖母的牌位前上了香,等到沈江云下朝之后,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彻夜长谈。
沈江霖今日说的话,比他一个月的都多,但哪怕身体已经极为疲倦,可是头脑却清明兴奋不已。
大家都知道,沈江霖这次只是短暂的回京,他在云南的任期至少还有三年,而三年之后,唐公望夫妇是否还健在都是一个未知数,至少在唐公望和钟氏心底,已经将这一次当做了诀别来对待,所以份外珍惜和沈江霖相处的每一日。
因为唐公望自己都知道,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,脑子越来越不灵活,现在还能勉强自理,只是腿脚没那么利索,可是等三年后,若是人也不识得了,脑袋也完全糊涂了,那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
沈江霖这几日每日都去唐府坐上半日,用过了午饭,又陪着师父师母说了一会儿话,服侍他们午歇了才走,一连十日,日日如此。
等到了五月三十那日,朝廷正式召开大朝会,宣沈江霖觐见。
沈江霖未与朝臣从午门入,他是地方官员非京官,按制无上朝资格,只有候在“太和殿”外等待传召。
但是今日,所有朝臣都知道,这个朝会是独为沈江霖而召开的。
当房之奇的声音在丹墀之上洪亮地响起:“宣云南布政司临安府知府沈江霖觐见——”之后,所有人都朝着“太和殿”的殿门口往外看去。
沈江霖一身四品绯色官服,胸口绣着翱翔之雁,身姿挺拔如松,面容清俊出尘,一步一步坚定从“太和殿”门口穿过一排排官员,最终走到了最前方的御座之下,和首辅杜凝章比肩,这才停了下来。
所有人都对着沈江霖行注目礼,没有人再敢对这个年轻人有丝毫的置喙。
五年前他被前首辅整出朝堂,许多人甚至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场景,以为沈江霖再也回不来了;五年后他再一次站立在朝堂之上,他提出的新政改革已经获得了从皇帝到臣子八成人的拥护,他这五年虽然人不在朝堂之上,但是整个中枢朝堂都在因为他而争执不休、斗争倾轧,现如今谁又是最后的赢家
见今日的局面,已经是一清二楚了。
沈江霖恭敬行礼,周承翊看到自己这位心爱的臣子,不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,而是明显的龙颜大悦:“沈爱卿一路辛苦了,今日回京述职,沈爱卿定要将云南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,从此成为大周全面推进新法的必要之基石。”
这一场朝会,便是大周即将要进行新法改革的起点,沈江云看着立在朝堂之上,无比耀眼的弟弟,心中豪情万丈、心潮澎湃不已!
这一场朝会,一连开了七日,沈江霖立于朝堂之上,解答了上千个问题,周承翊特意派了十名翰林官,全部记录下这七场朝会的所有内容,而这些最后都成为了后世历史学家研究“开明变法”最重要的基础材料,这些手稿最后俱都保存在了国家博物馆中,供后世人参观了解。
大朝的最后一日,沈江霖得封从二品云南巡抚,继续为大周朝的变法提供更加详实的资料,等大朝会结束之后,周承翊又留沈江霖在宫中留宿了一夜,这一夜君臣二人到底说了什么,无人知晓,后世之人众说纷纭,只是因为当时的起居郎并未写下一笔,宫廷之中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,导致各种说法都是野史杂谈,没有人可以证实其真伪。
六月中,京城一片酷热,而沈江霖却在述职完毕之后,没有几日又要踏上回云南之路。
六月十二,临行前的前一夜,沈江云邀沈江霖到“酌月轩”小聚。
兄弟二人再次登上“酌月轩”三层小楼的亭台上,石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,兄弟二人对面而坐,登高临风,上玄月已快全满,云雾飘散,露出一轮皎皎明月,空气之中尽是草木葳蕤之气,不远处的水榭边传来虫鸣阵阵,荣安侯府中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,从高处望去,点着羊角灯的院落星光点点,如银河倒挂入凡尘,美不胜收。
沈江云给沈江霖斟了一杯酒,举起酒杯道:“今夜相聚我们把酒言欢,互说衷肠,不醉不归!”
距离上一次他们兄弟二人登上这楼顶,已经是十五年前了,十五年看似很漫长,但又如弹指一挥间,沈江霖端起酒杯和沈江云碰了一下,看着亭台下的风景依旧,但是又看看面前坐着已经蓄起短须、成熟坚韧的沈江云,却又觉得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。
这些时日兄弟二人其实已经说了许多话了,但是那些话大多关于新政、关于朝堂派系,关于陛下和下一任储君,却很少说起他们自身。
两人说着小时候的趣事,谈着他们这么多年经历的人和事,气氛一片和乐,而就在这片和乐之中,沈江云突然问沈江霖:“二弟,等到云南巡抚三年任期满了之后,你会回京吗”
沈江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笑着摇头:“或许会,或许不会,大哥,若我说,我不会,你会不会怪我”
沈江云苦笑,眼圈却是红了:“怪你我怪你作甚这些年里,我一直有一句话,想问却不敢问,变法一事,到底是你自己的志向,还是你在帮我实现我的志向”
沈江霖从来没有说过他想要改变什么、进行什么变革,但是沈江霖所作的每一件事,似乎都在为他当年立下的豪言壮志而努力奋斗,这让沈江云每每想起的时候,总心有不安,今日便借着酒意说了出来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阅历的增加,很多少时不理解看不懂的做法,沈江云如今也开始慢慢能体悟出来,他生怕自己“绑架”了沈江霖。
沈江霖心底一叹,时间迁移,不变的是大哥的细腻敏感和善良心软,他道:“大哥,你的想法、你的志向都是极好的,才会有人前赴后继的想要去维护这个想法,我所做的一切,也是在大哥自然而然的引导下去做的,然而我天生惫懒,若是让我一辈子都只为了这一件事奋斗终生,我怕我做不到。”
沈江霖的心性姿态,沈江云少时不能理解,但是越是在宦海沉浮,越能感受到有时候想要放下一切、去过闲云野鹤人生的渴望。
沈江云愧疚万分,但又郑重承诺:“二弟,沈家如今人才济济,早就不可同日而语,我在朝堂之上如今因你之故,深得陛下信赖,等云南一地事了,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,大哥保证,一定都能护住你。”
不管是想入朝堂,还是想隐乡间,只要他沈江云在一日,他都会永远支持着沈江霖的任何决定。
因为他二弟这么多年,亦是如此支持着他。
此情此意,无以为报。
沈江霖畅快地笑了:“好!若有朝一日,我厌弃官场纷扰,想要退隐江湖,那到时候我就靠着大哥吃饭了!”
到那时,他便可做一个真正的无为庶子,富贵闲人。
沈江云泪湿衣襟,兄弟二人这一夜喝了半夜的酒,等有些醉意了,两人又坐在了栏杆处,凭栏远眺,互相依偎着说着心里话,直到旭日东升,朝阳的金辉渐渐洒满楼顶。
沈江云特意告了半日的假,将沈江霖一路送到城门外,然而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等看到沈江霖的马车渐行渐远之后,沈江云这才调转马头,往回驶去。
一条路,分为两个方向,兄弟二人的距离渐行渐远,但是他们心却永远紧紧地贴在一起。
沈江霖透过打起的车帘,看着外面阡陌,春麦即将成熟,风吹麦浪,泛起阵阵金色的波浪,农人们面带喜意,除草浇水,更有一辆辆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,来往都是打扮妥帖的商人士子之流。
百姓安宁,道路通畅,无匪徒劫道,无流民闹事。
这已经是一个可以让绝大部分人都活得下去的社会了。
而朝廷之中有那么一群积极好学之人在努力,等到注入更多新鲜血液的时候,或许在不久的将来,这里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盛世。
沈江霖放下车帘,昨日的醉酒让他的头有些痛,他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,但是嘴角不由泛起了一丝笑意。
正文完。